【中国故事】国产自拍

　　作家：王治平（文化学者，现居宁夏）

插图：郭红松

　　莫得哪一个东谈主比我更了解故居家门口，那棵名叫“龙爪柳”的古柳和与之长相厮守的那眼古泉。

　　小时候，我知谈那棵古柳的骨干上有些许暴突误会的瘤结，夏令里撑起的绿盖下是何等凉爽，幽暗的窟洞里居住着些许对冬去春来的候鸟。我知谈古泉的坑凹何等宽绰，泉口的条石何等古朴，汩汩喷涌的泉水何等透露甘甜。长大后，我交融了那位名叫张逢泰的老先生，以专章把它们安靖写进《民国化平县志》的情感。

　　八成正因这份情愫，2006年拙作《龙爪柳》发表后，被选入《开国七十周少小数民族体裁作品选》散文卷，我的名字有幸与老舍、翦伯赞、玛拉沁夫等少数民族文豪排列在了一起。天然，这齐是昔年往事了。“龙爪柳”与古泉又一次与我发生深度累赘，则是这两年间的事情。

　　一

　　2021年春节刚过，我即与宁夏回族自治区发改委关联同道到泾源实地查垂青点神气鼓励情况。那天第一个要看的神气是黄花乡羊槽河流域的水系整治工程。

　　“一个东谈主最老到的莫过于家门口的路”。

　　从羊槽到庙湾，乃至险阻胭脂川，我老到这一带的谈路河流沟汊，就像老到我方掌心的纹线。濒临鲜艳多彩的展板，没等施工方巨匠指点造就，个中端倪已显着了七八分。

　　“除了以东谈主工河槽程序河流走向，在河流经由的每个屯子修建浅陋凉亭，工程瞎想还有莫得镶嵌什么文化元素？”得到“莫得”的回应后，那一刻，我最初猜度的是故居华兴村的“龙爪柳”和那眼古泉。

　　中午回到县城，连踏实地调研清楚，我向县、乡相关同道谈了我方的感受——

　　水系整治工程，不光要使天然流淌了千百年的原始河流变得“光溜悦目”，一齐点缀几个前卫亭榭，还要连络村坊本体，尽可能发掘文化因子，真实使老匹夫嗅觉到这条河与他们的糊口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

　　对于羊槽河流域文化“穴位”的把摸，我认为相比有践诺性的切入点应是华兴村的古柳和与之相依相偎的那眼古泉。而脚下所能作念到的，是先请文假名东谈主题词，以碑刻样式植于古柳脚下。

　　至于辖境内泾河、颉河、遒河整治，亦可在编制工程开导有预备时，长远挖掘索取以海固暴动、老龙潭战斗、赤军铁流越六盘、总秘书情牵杨岭村、自若军计策救援部队情系翻新老区为中枢元素的红色文化，再本着量入计出原则，科学鼓励工程开导。切不可凭某一个东谈主的主不雅意愿拍板定夺，鼎力蛮干经不住老匹夫和历史稽察的事情。

　　身为下层奇迹的径直实施者，应该说县、乡相关同道最能体会“求真求实”和“依规守矩”的要义与魔力。我的要点神气督查奇迹还在进行时情状，就接到了他们的回复电话。其基本不雅点是，我的建议对作念好辖区水系整治工程很有参考价值，他们一定尽心理较好各项后续奇迹。

　　二

　　马启智先生是从泾源走出，一步步成长并走上艰苦岗亭的省部级携带干部。已逾豆蔻年华的他，依然时刻惦记住这方地盘上的长者乡亲。

　　经由审慎想考，5月16日我将为华兴村古柳落款事电话示知启智先生，5月26日他即回复短信：“遵嘱，古柳题字已写好”。28日，装有题字的牛皮纸袋就快递到了我手上。

　　启智先生虽非专科写家，但历久不撞南墙不回头地研习临池，他题写在四尺宣纸上的“龙爪柳”三字，布局妥洽，丰足强盛，凝要紧气。“字如其东谈主”“作风即东谈主格”等箴言叙说的齐是文化艺术按部就班的好意思学尺度。每一次专注抚玩启智先生的题字，我齐会瞎猜度古今中外寰宇笔下，那些与家乡相关的饱含至真热沈的锦绣华章。

　　题字拿得手了，那碑记由谁捏笔，承载碑文的石头又该到那边寻觅呢？历经反复碰撞，石头由黄花乡淡雅落实，碑记只可由我捉笔。

　　我找到了自治区林规院资深巨匠窦建德先生。窦先生说，2018年林规院在全区开展古树名木打听时，他们实地观望过这棵古柳国产自拍，手头就有此树的整套数据。连络历史文件和区林业厅《古树名木打听》纪录，今日晚上我就写出了《龙爪柳碑记》初稿：

　　龙爪柳乃黄花乡华兴村之地标景象。张逢泰纂《民国化平县志》曰：此树“根盘节错，形如龙爪，呼为龙爪柳”。宁夏林业厅《古树打听》载，“华兴旱柳，树龄400年，高19米，胸围6.6米，平均冠幅20米，随即海拔1912米”。天假雨露，甘泉滋养，古柳虬枝苍健，葱茏繁多。古柳苍苍，醴泉含韵。时逢小康梦圆，鼓励乡村振兴之际，自治区原主席马启智亲为落款。今勒石刊碑，以期承载淳朴乡韵，线路生态文静，难忘前行历程。

　　而后经几十次谈判修改，碑刻笔墨最终缩减五十余字，但精神端倪可谓高度一致。

　　碑石问题如故从我的担忧上来了———黄花乡劳心耗神从秋千架甘宁接壤隔邻网罗的石料，岂论个头石质，如故形态造型，根蒂无法承担碑石的职责。无奈，我只可把搜寻眼光投向银川地区。

　　苦苦寻觅，6月15日，我终于在距银川老城区36公里贺兰山脚下的一处石头商场，找到了一块镇静千里稳、易于镌刻的青灰色原始花岗岩。

　　八成与我方对雕饰艺术的怜爱相关；八成是逸想祈望值太高；八成是零距离战斗山东泰山、西安碑林、福州饱读山、厦门饱读浪屿等地碑刻时，那些白玉无瑕的石刻艺术影响太深之故。一又友保举的雕饰师父的技巧留给我的嗅觉并不如意——濒临险阻天然的雕饰面，制成的雕饰整版何如也无法熨帖地与石面妥洽长入。

　　我猜度了专事贺兰石雕饰的中国工艺好意思术巨匠石飚先生。现场察看后，石飚先生说，难度不大，让跟我学习的小崔本分试试吧！

　　名师高徒，古训不余欺也。一番测量比画，第二次来到石头前，只见小崔本分已因形就势，在升沉抵抗的石面上拼接粘贴好了精准雕饰版。喷水敷压，晒晾定型——雕饰前终末一谈工序完成，接好电源，插足实操雕饰情状的小崔本分，时蹲时坐，时正时侧，时俯时站，时上时下。用于雕饰贺兰砚的专用“磨头”过处，一个个一寸见方，外方内圆、率意天然、雄强璀璨的魏碑汉字在微微荡起的紫烟里出身，在被汗滴洇湿的石面上跳舞，在钢铁与岩石的观望中催生朴素真情。同期，也传达出了几个月来，我对“谈判”二字的新感悟。

　　三

　　我无法验证2021年7月是不是宁夏历史同期最热季节，但我知谈，这年七月泾源街上尽是从银川等地赶来避暑的东谈主。因古柳植碑事宜，7月20日前后，我就在泾源。

　　国度生态开导行径加速，令泾源的每一处沟梁塬峁发生了历史性剧变。站在县城北山坡旅游栈谈制高点远眺，成见所及处，不是水彩画一般被墨色水泥路缀连起来的村墟民居，就是邑邑苍苍望不到旯旮的丛林植被。整个这个词沟塬梁峁仿佛被一面巨型绿幔秘密包裹着。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东谈主。”咀嚼着宋之问《渡汉江》诗意，时隔十余年，当我真透露切又一次站在古柳古泉眼前时，目前的征象并不微妙。

　　为了一处摆设着几具浅陋健身器材的所谓“文化广场”，发生于2008年前后的那次“整治”行径，致使古柳主杆被深埋快要两米。那眼存放着华兴村东谈主历史挂念的古泉，则活生生以PVC管引到了200米外的村谈以南。

　　俯身查究，令东谈主哭笑不得乃至悔过腻烦的是，转移的古泉上，还以粗陋建材工艺，加盖了一个刻鹄类鹜的小庙似建筑物，还是汩汩喷涌的泉水仅余手指粗细的一缕。

　　——骨干如虬，瘤节如虎，枝桠如盖。遥看神似一只拨翳破雾的龙爪。她是历史老东谈主缔造在这方地盘上的一面旗号；她是远行游子寄存不尽相想的百宝箱；她是第一个向村东谈主报谈春天降临的信使；四季里，她既是鸟们的天国，又是我和小伙伴攀爬嬉戏的乐土，更是各路远行客藏身歇息，获得滋养和力量的驿站。

　　——早晨，或浓或淡的雾气尚笼盖着小村，然则古泉四周早已烦嚣超卓。专注盛水的，荷担而行的，耐烦恭候的，那一刻古泉就是小村东谈主说稼穑、话桑麻、传情达意的聚合地。太阳起飞，第二拨光临古泉的即是华兴学校的师生们。大桶小壶，或挑或提或抬，咱们喝着古泉的水，吸收有限的学问养分。光阴诚然过得清贫，但每一天齐不辛勤欢悦和快意。

　　——高海拔之故，仲夏季节，雷雨是华兴村的常客。暴风陪伴下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而雨后呈目前华兴村最迷东谈主的景不雅是一头连着楼房沟海子，一头连着古泉，五彩斑斓，高妙莫测的彩虹。囿于对天然科学理会的局限，频繁这时候，老东谈主们会严慎从事地申饬说，雷雨事后显目前太空的“绛”，是白浪连天，推波助浪的龙王在吸水哩，是不敢用手指的，指了会脱掉指头的。自便安闲之故，小时候我的确曾指过几回“绛”，但手指却弥远莫得脱掉。

　　品味着岁月深处属于古柳古泉的微妙时光，烦闷酸心之余，我相等想知谈掩埋古柳躯干、搬动宽绰泉眼的动议究竟出自哪位东谈主物，属于何种动机。

　　向几位村东谈主求证，他们谁也说不清，写在脸上的唯有无法遮挡的惘然。

　　四

　　“小子何莫学夫《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是不灭的。他不仅发现了天然物象对受耕种者触物生情、亲近天然、开广胸宇、臻于仁德之境的影响力，还燃烧了中原民族早期“东谈主与天然妥洽相处”的星星之火。恰是这一成见的肇启引颈，才使得现代生态文静开导呈现万千气象的万千表象。

　　唯实干方可兴邦。话题回到故居的古柳古泉，应该说脚下是个碑石，只是是把她纳入历史文化保护传承工程开导的一个起始。接下来的主要任务应是在各方共同致力下，科学计较论证，退换一切积极身分，透顶复原好意思化古柳古泉左近环境，将这少量位打形成彰显“一村一韵，一村一景”的乡村“打卡”地；验证“黄河流域高质料发展”的一面窗口；阐述注解善良乡村的区域范本。

　　说到“退换一切积极身分”，我不行不说起从华兴村古柳下走出的一位企业家。“我也爬过古柳树喝过古泉水。树高千尺，我的根在华兴啊，岂能袖手看烦嚣？”听闻要保护故居的古柳古泉，他顺耳救援。

　　“千年的石头会语言！”

　　400多年的古柳古泉既是活的历史文物，亦然具有筹议价值的生物质源。当建筑坍弛，三年五载，古柳古泉能叩响咱们挂念的门扉，复苏咱们退化的味蕾，维系远行游子对故居好意思好的生命体验。

　　正如曾在泾源奉献过芳华年华的陕西师范大学杨恩成锻练在给我的信中所说：“那是何等好意思好的一地景致啊，古柳呵护着古泉，古泉滋养着古柳，二者意思意思横生，交相照映。那枝繁叶茂的古柳和汩汩流淌的清泉，常把我带回五十多年前的华兴村。勤勉岁月里，我曾吃过用古泉水煮的土豆和瓠子，喝过用古泉水冲泡的清茶；半个多世纪往时了，我依然会鬼使神差勾起难以宽解的乡愁！”

　　2021年9月18日，承载着诸多辛勤和期待的“龙爪柳”碑石，终于在潇潇秋雨浸礼中，谨慎设立在古柳以南60米的预定位置。华兴村古柳古泉保护工程从民间迈出了适应有劲的第一步。

　　五

　　唯有亲历实践，材干对“机遇意志”有切肤之感，懂得“阳光总在风雨后”的形而上学内涵。华兴古柳古泉空洞保护工程，在半年期间内能走完从论证到开工的门径，应该说与险阻同欲践行国度乡村振兴计策，心无旁骛职业创业的精神情状密不可分。

　　工程按期鼓励之际，2022年8月16日，我接到来自泾源的一个目生电话。回电开门见山，说华兴村正在实施的古树古泉保护工程质料堪忧，让我一定择时到现场去望望！

　　三天后，我即直奔华兴村。

　　竟然如电话所述，用专科眼光凝视，围绕古柳古泉实施达成的一泰半工程，除了古柳北边的水系开导，整个这个词小型广场文化韵味传递、农耕文静氛围营造、古井围板艺术元素雕饰、左近环境改进整治等均存在大小不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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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柳古泉不会语言，但它们亦然有挂念力的陈腐生命。它们不仅铭记属于我方和华兴村百千年的风雨资历，还铭记每一个东谈主对它们的善行和耗损。淌若连这件事齐作念不好，咱们果然要有违我方的初心了。”

　　从大到小忽视具体意见之余，终末我如故无奈而恳切地对乡携带和承包工程的于雇主说了这样一句话。

　　好在厚谈的于雇主不是八面玲珑华贵不行淫之东谈主。互留电话告别之际，把羞愧羞愧写在脸上的他，满脸古道地回敬了我一句：王本分，半个月后你再来看我的工程进展和整改遣散！

　　客不雅地说，诚然此前我曾经在银川看过开导有预备和后果图，带他们实地不雅看过关联水系工程，但不曾料到笔墨有预备与践诺之间竟有这样大的差距。事已至此，我的内心只剩一念：既然“碌碡已拉到半山”，必须养精蓄锐再助推一把。

　　华兴村回来，我满脑子齐是与古柳古泉保护相关的事情，和于雇主的电话也成了名副其实的“热线”。历经反复比选，我建议把广场上花墙砌筑收口的材料构件，聚焦在当地坊间犄角旮旯遍地可见的碌碡、磨盘上。如今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它们，曾奉陪了中国朔方农民几千年。至于古井立柱和围栏，则不错白色大理石镌脾琢肾，辅以圆形半镂空祥云和“回字纹”绕衬。淘漉清淤后清流喷涌的古泉，则建议把主要元气心灵放在“大珠小珠落玉盘”诗意后果的追求上。

　　晤面之期如约而至。时隔不及一月，借在固原开会之机，我又专程来到华兴村工地。

　　脸庞黧黑的于雇主正在满脸汗水地辅导吊车安放完好意思碑石。他还果然一个语言算数的须眉汉——除了古泉涌水的诗意画境因疫情影响还莫得作念到位，其余均已整改达成。以致连两天前我还在反复修改谈判的《龙爪柳甘水泉保护整治工程碑记》齐已请专事贺兰砚雕饰的工艺好意思术巨匠仲生全先生镌刻在了一块古朴千里稳的太湖石上。

　　默诵着丹漆煜煜的魏碑体碑文，凝视着“柳泉流韵”和“善良家园”两方篆体图章，留心不停攒聚围拢过来的一张张老到而目生的笑容，那一刻，我合计我方喉头在转念，眼圈在发烧，血流在彰着加速。

　　绕过粼粼碧波，已有小草从新砌叠石破绽探出水系湖面。沿曲径登上东侧岗埠纵目遥看，眼底修葺一新。蓝天白云烘托下，明晰逼现的古柳古泉古井，炊烟褭褭的村墟庄院，纷至沓来的东谈主流，更使我想绪缤纷如脚下松懈洞开的山花野卉。

　　我在心底偷偷提问，这如故小时候忘情登临攀爬时曾不啻一次蹭破我胳背皮肉，挤烂我口袋里鸡蛋的“龙爪柳”吗？如故下课后我和同伴们一齐疾驰，你推我搡，然后伸长脖子，嘴挨凳槽口，鼎力痛饮的那眼古泉吗？如故那稀奇年代，在我挂念深处留住过昏暗印记的华兴村吗？是，也不是。谜底就在毛主席他老东谈主家粗豪的诗句里——“荒凉秋风今又是，换了东谈主间”。

　　八成是这方地盘过甚景象在我心头藏身徜徉的太久，工程实施中经历的“故事”太多，朴素好意思好愿望终于落地之故。踏着暮色复返银川，夜里连腾挪幻化、连三接二的虚幻齐一片乡愁四溢！

　　《光明日报》（ 2023年02月03日 14版）国产自拍